天津城的腊月,风刀子似的。老刘裹紧灰布棉袄,往铜手炉里又添了块炭。纸墨铺的灯笼在檐下晃着,映得门楣上"一得阁"三个字忽明忽暗。这是2189年的除夕夜,整条古文化街就剩他这家铺子还亮着灯。
"劳您驾,这早晚还做买卖不?"
老刘抬眼,门框里嵌着个瘦高人影。来客眉毛上结着霜花,怀里却紧紧搂着个蓝布包袱,指关节都绷得发白。
"年三十儿不歇业,您里边请。"老刘拿鸡毛掸子扫了扫柜台。来人跺跺脚进屋,蒸气从呢子大衣领口钻出来,倒像匹刚跑完长途的骡子。
炭盆上坐着铜壶,水咕嘟咕嘟顶着壶盖。老刘斟茶时才发现,这人右手食指缺了半截,茶杯在他手里转得格外小心。
"您这儿还有毛边纸?"
"可不。"老刘弯腰从柜台底下拖出个樟木匣子,"云纹笺、洒金宣都还有些存货,就是......"他捻起一张发黄的纸,簌簌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,"如今没人要这个了。"
"我要。"客人突然抓住老刘的手腕。他掌心有层厚茧,摩挲起来像砂纸,"有多少要多少。"
茶烟缭绕间,客人才道明来意。他叫许明远,是个"拾字师"。这年头的读书人,后颈插个芯片就能灌进整座图书馆,偏有他这路人,专门搜集早已淘汰的纸质书。
"上月在苏州收着套《红楼梦》刻本,您猜怎么着?"许明远眼睛亮得像打火石,"夹页里藏着片银杏叶,光绪年间的读书人当书签使的。"他解开蓝布包袱,里头真躺着片焦黄的叶子,叶脉上还缠着根白发。
老刘拿放大镜的手直颤。他家铺子传了三代,见过宣统年间的举人来买墨,见过穿列宁装的知识分子抢稿纸,如今就剩几个退休老师偶尔来寻毛笔。窗外的全息广告在雪地上投出变幻的彩光,衬得柜台上这片跨越三百年的落叶像琥珀里的虫豸。
子时将近,远处传来电子爆竹的模拟响声。许明远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扁铁盒,掀开竟是排列整齐的铅字。"这是活字印刷的'人'字。"他拈起个反写的字钉,"您摸摸,这凸痕里淌着五百年的血汗。"
老刘的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字面,警报声突然刺破夜空。许明远的腕表投影出一段紧急通知:滨海图书馆纸质书保护区遭遇浸水,文献抢救程序启动。
"糟了!"许明远腾地站起来,大衣下摆带翻了茶盅。褐色茶汤在宣纸上晕开,像幅写意的山水。"那儿藏着1949年前的《申报》合订本......"
老刘突然摘下墙上挂着的老算盘。檀木珠子哗啦啦响,他一把将算盘塞进许明远怀里:"带上这个!古籍怕水,得用算盘隔着搁。"又转身从神龛底下抽出油纸伞,"我跟你去。"
他们冲进雪夜时,天际正飘过巨型飞艇,艇身广告屏闪着"脑机互联,知识秒传"的字样。悬浮车从头顶掠过,蓝光照亮许明远眉间的沟壑。老刘这才发现,年轻人耳后隐约有块芯片疤痕。
保护区在地下三层。电梯下降时,许明远忽然说:"去年在山西,我找到个清朝秀才的日记本。老人家八十岁还在抄《论语》,末页写着:'字乃圣人骨血,岂可假手电光?'"电梯停在负三层,警报声里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,"现在人连电光都省了,念头一转就是一部《辞海》。"
积水已没到脚踝。恒温系统失灵后,千年典籍在潮湿中迅速腐败。许明远跪在水里,把《申报》一页页夹进吸水纸,断指在旧新闻上留下湿痕。老刘正用油纸伞护住《良友》画报,忽听"咔嚓"一声——许明远腕表弹出全息通告:纸质文献数字化完毕,实体即刻销毁。
"混账!"向来温和的拾字师突然暴起,一拳砸向警报器。鲜血顺着控制面板往下淌,混进漂浮的纸浆里。"你们知道光绪二十一年的报纸用的什么纸浆?闻得出松烟墨和金箔的味道吗?"
管理局的无人机盘旋而下,激光扫描着每本书的条形码。许明远猛拽老刘蹲下,从怀中掏出那盒铅字。"您看,"他抖着手拼出"永"字,"王羲之写尽八法,就为这一笔的力道。"无人机的蓝光扫过铅字,古老的金属在激光里泛起青铜器般的光泽。
黎明时分,他们被押出图书馆。雪地上两道影子一深一浅,许明远怀里揣着抢救出来的三页《大公报》。老刘想起年轻时听爷爷说,民国那会儿,茶馆说书人讲到关键处总要拍醒木:"各位,这节骨眼上该出个字儿了。"
东方既白,全息烟花在云层绽放。许明远突然驻足,指着远处广告牌上流动的"鸿蒙读书,一秒万年",轻声问:"刘掌柜,您说信息唾手可得的时候,人丢掉的是不是比捡着的还多?"
老刘望向怀中油纸伞。伞面上"一得阁"三个褪色小字,正在雪地里投下淡青色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