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夜。齐木先生的研究室里,灯火如豆。窗外,是数不尽的霓虹与星光混杂在一起,恍若万千蛆虫般蠕动于天幕之上。那新式的广告屏,时红时绿,映得半张书桌也显出异样的光彩来。
齐木坐在这光彩里,面对着桌上的"思匣"。这不过方寸大小的物件,通体银白,边角闪烁着淡蓝的光。当代人称之为脑机交互终端,据说是智慧的终极成就。他伸出一根瘦长的手指,轻轻摩挲着那光滑的表面,忽又触电似的缩回。指腹残留的冰凉触感,却像是钻进了骨髓里。
"人类的命运,"他自言自语道,"竟藏在这冰冷的金属中么?"
"叮咚——"
门铃响了。齐木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显示屏。一位年轻的访客站在门外,雨水顺着他的防风斗篷滴落,在走廊上积了一小洼。那张脸上堆着奇异的热切,眼睛里燃烧着某种齐木所熟悉的东西——那是对新世界的向往,是年轻人才有的执拗和愚蠢。
"是魏生啊。"齐木按下开门键。
魏生几乎是跳着进来的,身上还带着潮湿的寒气。"齐先生!成了!量子神经元链接成功了!"他的声音尖锐得像是要刺破屋顶,"第七次实验结果完美,意识的完整转储已经实现!"
齐木皱了皱眉,指了指角落里的自动除湿机,示意魏生把斗篷挂上去。年轻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是水,讪讪地脱下了外套。
"坐下来慢慢说,"齐木推过去一张椅子,又从抽屉里取出两个茶杯,"雨夜登门,想必不止是报喜。"
"齐先生知道这意味什么吗?"魏生的眼睛闪闪发亮,"人类可以摆脱肉体的束缚了!意识可以上传、储存、复制!死亡将成为过去式!"
茶水在杯中打着旋,雾气上升,模糊了魏生激动的面孔。齐木注视着那雾气,思绪却飘向远处。五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雨夜,他参与了"思匣"最初的设计。那时的理想是何等崇高——让知识可以共享,让思维能够互联。然而如今...
"齐先生?"
齐木回过神来。"你的实验对象呢?"
"编号A-7,"魏生喝了一口茶,却因为太烫而咧了咧嘴,"一个晚期癌症患者。我们上周完成了完整扫描,今天激活了数字意识体。他——不,它现在正在量子网络中运行。"
"运行..."齐木品味着这个词,"像一个程序?"
魏生怔了怔:"不,是作为新生命!它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,能够独立思考,还能继续学习。从理论上讲,只要服务器不关闭,它可以永远存在下去。"
窗外一道闪电划过,照亮了两人之间的空间。齐木忽然发现魏生的右眼已经替换成了银白色的义眼,那机器眼球反射着雷光,冷冰冰的,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。
"那么,这个A-7,"齐木缓缓问道,"它快乐吗?"
魏生眨了眨那只义眼,又显出他惯有的困惑表情——每当齐木提出这类问题时,他总是这样。"快乐?齐先生,这关乎永生!人类将摆脱脆弱肉体的禁锢,进化成纯意识的存在!"他激动地站起来,"董事会已经通过了'涅槃计划'的预算,下个月就要开始志愿者招募。"
齐木望向窗外。在远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,还伫立着一片低矮破旧的棚户区。那里的人们连最基础的义体都负担不起,更遑论"涅槃"。雨还在下,灯光下能看到无数雨丝直直地坠落,像是要把天地缝合起来。
"你听过'庄周梦蝶'的典故吗,魏生?"齐木忽然问。
魏生摇摇头,那只义眼闪烁了一下,可能是在检索信息。齐木没等他的回答,自顾自地说下去:"古代有个哲学家梦见自己是只蝴蝶,醒来后不知是人梦蝶,还是蝶梦人。如今我们要做的,却比这个梦更加彻底——永远地变成那只蝴蝶。"
室内一时静默,只有除湿机发出轻微的嗡嗡声。
"我看过你提交的数据,"齐木终于开口,"A-7的数字意识体确实表现出极高的仿真度。但是——"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,"它记录了这个位置曾有偏头痛吗?它还记得雨后泥土的气息吗?它知道饥饿时胃部的灼烧感吗?"
魏生脸上的兴奋渐渐凝固。
"你们想要永生,"齐木站起身来,走向书架。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消瘦,几乎要与身后的书架融为一体,"而我却担心,你们创造的根本不是生命,而是一具没有血肉的干尸。"他取下书架上一个玻璃盒,里面是一只蝴蝶标本,"看,它保存得多好,连翅膀上的鳞粉都清晰可见。但它还是死的。"
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警报声,接着是沉重的机械轰鸣。魏生走到窗边,看了看:"又是脑控抗议者,他们在阻止贫民窟清除计划。那些底层人..."
"那些人,"齐木打断他,"也是人类。"
魏生沉默了。他的义眼不停地闪烁着,似乎在处理着这个简单的概念为何如此难以理解。墙上的时钟走到了午夜,发出十二声轻柔的鸣响。
"我该走了,"魏生终于说道,"董事会明天一早要见结果。"他披上已经烘干的外套,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"齐先生,你不考虑加入我们吗?以您的学识..."
"我已经很老了,魏生,"齐木微笑着说,"老到能够明白,放弃太阳和雨水的触摸,放弃呼吸和心跳的感觉,那并不是永生,而是另一种死亡。"
送走魏生后,齐木回到窗前。远处的示威仍在继续,警用机械的探照灯在雨幕中划出刺眼的光痕。更远的夜空中,几颗卫星正缓缓移动,如同上古时代预言命运的女神。
他将手中的蝴蝶标本放回书架,忽然想起年轻时读过的一首古诗:"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"人类的灵魂,究竟是春蚕吐出的丝,还是燃烧殆尽的烛泪?在这即将到来的新时代,人们会找到答案吗?
雨下得更大了。窗玻璃上的水珠不断聚集、滑落,像是时间本身在流淌。